一直在路上

又见八月

     （一）                    

    我决定要去看他。他在另一个城市，离这儿不过几十公里。

    也许一个人生活久了，连和别人简单的交流也快忘记了。最多只是在每个周末的晚上到楼下的大超市去买一大堆足够自己吃一星期的食物，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做一顿丰盛的饭菜，可是等到坐下来面对一桌美味却兴趣索然，一夜过后全部倒进垃圾桶，常常恨自己是在暴殓天物。大部分时间饿了就泡袋方便面，以致有段时间闻到方便面的味道就想吐，毫无食欲，整个人也渐渐瘦了下去。

    和他在网上认识了很长时间，彼此也很熟悉了，有时聊到很晚他也不舍得下线，直到我说太困了。有天晚上他忽然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愿意去他的城市看看他的生活。

    自方舟走后，除了约稿的小非，三年来我从未想见任何人。网络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我需要的是真实的物质生活，我把自己紧紧包裹成一个茧。只是不知为何那个晚上我答应去看他，也许再不出门，我会失语。

    到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通往那个小镇的公交车早已停了，天色晦暗下来，远处云朵也是灰灰的，象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广场上三三两两的人群，不时有人过来问，你到哪里的，要不要打车。可当我报出那个小镇的名字时，他们大都摇摇头，也许路太远，带不到回头客。最后，终于有辆车肯载我去，只是车费比平时贵了很多。可是，我还能有其它的选择吗。

    在约定的路口下了车，看看时间已经八点钟了。路口就是一家小吃店，飘出阵阵饭菜香味，我早已饥肠辘辘。刻意站在远离街灯的角落里，开始四下打量这个陌生的小镇。

    不时有人从我面前很快走过，回家的脚步匆匆忙忙。也许等待他们的是温馨的小屋和可口的饭菜，还有妻儿急切的期盼。没有人在意站在角落里的我，象只蝼蚁，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会等一个陌生人在异乡的街头。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我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臂，突然有点后悔来到这里，我为什么要来，是为了履行承诺，或者还是想证明什么。

又见八月

（二）

    细细雨丝，昏暗的灯光，终于远远地看到他来了。

    对不起，车坏了，来晚了，天公也不作美。他憨憨地笑着。

    我肚子早就饿了，走吧。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孔就轻快地跳上了车子，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的叶子刷啦啦地响，一路飞快在我头顶掠过。雨点打在叶子上悉悉簌簌，路灯被一层雨雾笼罩，象泼了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车子轻快地穿梭在小巷里，等急了吧，怎么来这么晚啊，是没车子了吧，我们这离市区远，交通不方便，路上还顺利吧。

    我只是听他一直絮絮地说着，空气中四处飘散着青草的香气，丝丝细雨轻挠着我的脸颊，有点痒痒的，额前的头发也被打湿了。

    到了，下车吧，为了孩子读书方便，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简陋了点。

    刚进门，一阵鱼汤的香气迎面扑来，门前的走廊上锅里热气腾腾，你不是说喜欢吃鱼吗，这是特意为你买的，还有虾，不过肯定没你做的好吃。你看屋子里又脏又乱，也没功夫收拾。

    他赶紧进屋去把散落在凳子和床边的衣物拢在一起，里面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长桌子，一台电视机占了半个桌面，旁边是一摞书。地上还有许多的塑料桶，散发出阵阵刺鼻的酚类化学物质的气味。

    你儿子呢，他还在学校上晚自习呢，一会才回来。你看，没有女人的屋子又乱又赃。

    屋子里都是油烟味，推开窗户，外面就是一片麦地。几只小虫子粘在油腻的纱窗上动弹不得。虽然早就听他说过自己的情况，已有思想准备，但现在亲眼看到，还是觉得心里隐隐痛。一个男人独自抚养孩子，那么辛苦。

    那么我呢，习惯了每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坐在电脑前没完没了地敲打键盘，困了就睡一觉，饿了就随便吃点东西。唯一和外界的联系就是那部电话，偶尔妈妈打电话来叫我要好好吃饭，提醒我及时增减衣物，有空回家看看，她还拿我当长不大的小孩子，可是我呢，对她又回报过什么，除了让她担心。

    在方舟走了以后，我的心里就从没想过要驻进任何一个除他以外的男人。而他呢，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应该把他当成什么，一夜激情的男人，他肯定不是，可以倾诉的朋友吗，或者只是彼此感情的需索。

    快坐下吃饭吧，汤要凉了。喝了一口，很淡，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口味，而且没有放味精。你吃不惯吧，我做菜从不放味精，家里从不买。又喝了几口，真的很奇怪，但我有点开始喜欢这样的味道了，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么容易满足了，也许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也许只要一杯热茶就可以让我在某个流离失所的晚上感激涕临。

    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啊，他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面部表情有点苍凉。你看，以前我还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现在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

    我茫然地看者他，有种酸楚从胸中喷涌而出，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体影影绰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很温柔，象是要穿透我。可是我的心绪早已游离在几千公里以外，灵魂也变得轻飘飘，象充满了氢气的大气球，飘飘忽忽升在了半空中，只是被一根长线系着，晃晃悠悠，左右摇摆。

    很多年前，方舟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他会照顾我一辈子，不准我再逃脱，可是到最后，逃脱的是他，逃离到我只能在每年最长的雨季去看他，虽然我们只是隔着一层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却已远离我几十万光年。

    我极力想摆脱这种恼人的情绪，可是越挣扎心里就越慌乱，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在灰黑油腻的桌面上，四处飞溅。

    好吧，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不好，你没来之前我还想着不能乱说话的，我道歉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吃的太晚了，胃有点痛，只想早点躺下来，送我回旅馆吧。

    一路无言。吃了药片，看我安静地躺下，他帮我掖了掖被角，认真地注视我，嘴唇抖了一下，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轻轻叹了口气。也许药力的作用，迷迷糊糊看他渐渐走远，一切又归于平静，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

又见八月

（三）

    眼前刷啦啦地又闪过那些明亮的叶子，昏暗的灯光，我想要梳理一下曾经发生过的什么可是身体软软的象条大皮虫，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方舟，是你吗？你怎么又忘了做菜要放味精啊。是吗，对不起啊，不过那样就更原汁原味了。要不，你做给我吃啊。明明知道我做的不好吃还故意气我，我有点懊恼地转过身去……

    突然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正站在我面前，谢谢你来看我，可我需要的不是同情和安慰，我需要的是一个女人，可以为我洗衣做饭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

    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舟，方舟，我惊恐万分，转过身去，环顾四周，早已没有任何人影。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最后却在空中蜷缩成一个寂寞的姿势。别离开我，方舟，别离开我……                                             

    我使劲喊着，却发觉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口发不出声来，我惊恐万分地扭动身体，却在黑暗的深渊里不停地下坠下坠......

    突然感觉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绝望中的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在走廊里就听见了你的叫喊声，真把我吓坏了，你没事吧。

    睁开眼睛，他正坐在我床前，关切的眼神充满了怜爱。静下心来，环顾四周，发黄的墙壁，洗得发白的窗帘散发出阵阵陈腐的气息，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台电视机，桌子上还放着吃剩的药片。窗外早已一片大亮，阳台上的一盆吊兰在清晨的微风中瑟瑟地抖动叶子。

    我买了早点过来，你趁热吃了吧，他转过身去拿给我一袋滚烫的豆浆。

    我知道你每天晚上很晚才睡，早上也没人给你做早点，吃饭也没有规律，所以经常胃疼，是吧？

    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三年的时间足够我把我从一个娇惯任性的女孩变成一个疏离自我的女子，我已不需要被照顾，正因为我享受过方舟太多的幸福，所以注定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承受孤独。

  

又见八月

（四）

  
    洗梳完毕，感觉精神好了很多，忽然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附近有菜场吗，我想为你做顿饭。他高兴地情不自禁在原地转了个圈。

    习惯了在宽敞明亮的超市里一排排整齐的货架上挑选洗净的蔬菜，然后付帐离开。看他在喧闹的菜场里为了两毛钱和小商贩讨价还价，我倒觉得他有点小家字气了，也或者是我正渐渐蜕化，不习惯那样锋芒毕露的冲突，尤其是在金钱上。

    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大袋的蔬菜，有沉重的满足感。

    拐进那条弄堂的路口有个烤羊肉串的，刺鼻的香味勾起我沉睡已久的食欲，我停下来好奇地看着那个新疆小伙子双手抓着一大把羊肉串在烤炉不停地左右翻转，肉上撒满了一种叫做孜然的调料，鲜嫩的肉上还冒着油泡，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七彩的光亮。

    想吃吗，他问我。我摇头，又点了点头，平时几乎很少吃这样辛辣的食物，他摸出硬币，来两串吧。我象孩子一样快乐起来。

    和身边的一大群人挤在一起，一面吃，一面躲着不停往下掉的油滴，这种日常的热闹场景似乎与我平时的生活相去甚远。

    一直过着平静的日子，很少与人交流，只是不断地写文字，研究细节，偶尔在得到稿费后去百货公司买自己喜欢的衣物，虽然可能在买回家后只是放在衣橱里，但一定是素色的，也许素色更能表达我自己，有安全感。

     很多时候，我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抱着书窝在沙发里一坐就是半天，没有时间的概念，一觉醒来，肚子也饿了，才发现外面早已日落西沉，整个城市陷入一片黑暗，我立起身来，又端坐在电脑前。这样也好，心如死水未必不是种幸福。

    提着菜进了屋子，挽起衣袖，系上围裙，开始做饭。他执意要帮我打下手，我说，就让我为你做一次饭吧，也许以后不再有机会。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眼光中有哀求，我默允。

    我决定做西红柿炒鸡蛋，糖醋排骨，清蒸鱼，蘑菇素汤，这是我喜欢的菜，虽然平时很少吃上。

    很久都没有做菜，都不记得应该先把蛋炒一下，而是手忙脚乱直接就把西红柿下在了油锅，他看着笑起来，还是我来做吧。我不再做无谓的争执。

    清蒸鱼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在锅里蒸了十几分钟后很快就有香味透出，偶尔他会停下来看我细心地将蒸过的葱叶和姜片挑出，他帮我再均匀地洒上一小撮盐，说这样就更入味了。

    以后你还能为我做饭吗，即使不好吃也没关系，他很认真地问我。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那个叫方舟的男人，或许我还能为你停留。象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每天做些平凡琐碎的事情，甘于平静的生活。如果说三年的时间只是一个瞬间，那么我还站在原点，我还能重新选择。可是我已不能，我的生命它是延续的，不是静止的。

    最后的一道蘑菇汤他坚持放了我不喜欢吃的香菜叶子，黄的蛋末，绿的菜叶，红的火腿，看着也是欣慰的，我没有放味精，也许以后也不会了。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再等会，他就要放学了。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个男孩带着满身的阳光进了屋，细细碎碎的头发，明亮的大眼睛，干净的脸上满是疑惑。我迎向他的目光，你好。

    他挠了挠头，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很饿的样子。一件洗的褪色的格子衬衣更显出他消瘦的脸庞，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腿边已磨破，也许好久没有吃上这样可口的饭菜了，他吃了很多。我夹了一块鱼肉给他，他看了看我，目光中有感激和信任，我有点愧疚，无法面对他的真诚。  

    我读懂了他的目光，不管是期待还是愿望，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累吗，我在洗碗，他问我。回头看他将桌上剩下的饭菜细心地又一个个地用空碗扣上。

    你看，要是每天都这样多好啊，你也需要有人照顾你。他递给我一块干净的毛巾，是我喜欢的素色。看着细细水流冲刷着双手，我的心里有轻微的疼痛，也许，我不应该一直过那种封闭的生活，一旦面对温暖我就有无法遏制的恐惧，无处可逃。

    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刚才和你说的话，我是认真的，和我一起生活好吗。不要再过一个人的生活，那样会毁了你。而且你会老的很快，就象一支熄灭的蜡烛需要被重新点燃才能感觉光明。和我一起生活吧，如果你愿意。

    洗好的碗放在哪里，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四处找寻可以放碗的地方。

    也许女人天生就是做家务的，忙了一阵就把屋子收拾得很象样了。拖干净的地板又发出往日的光亮，衣物都整齐地折叠好堆在一边，电视机也被我蒙上了一层素色的布罩子。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空就整理一下吧，好歹也算个家啊。  

    如果你愿意，它也可以成为你的家。我们还可以租间更大的房子，我知道你会把它收拾得很干净。你也看到了，我儿子他并不反对。我每月帮人家搞装潢设计足够养活我们三个人了，你也不用再那么辛苦没日没夜地写东西。等他考了大学我们就回乡下去住，你不是说乡下空气好吗，我房子的后面就是一条小河，旁边是一大片竹林，这两天可以掰竹笋吃，可鲜了。  

    我起身给他冲了一茶，泡开的茶叶慢慢坠到杯底。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开始知道照顾别人，只是一个人沉寂了太久，已忘记了最初的温柔。                           

  

又见八月

（五）

    今天是周末，晚上一般我和孩子回乡下住，走吧，去我乡下的房子看看，其实离这也挺近的，坐车一会就到了。

    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对乡下有着莫名的喜悦和亲切。夏夜月光里的蛙鸣是我最快乐的摇篮曲，在去邻村看广场电影的田间小路上，一阵惊叫声中，常常有青蛙软软的肚皮慢慢从我脚背上蹭过去，感觉异常冰冷的惊恐。

    小镇的车站横斜着几辆陈旧的公交车，三三两两的人群枕着各自的塑料行李袋靠在一块打扑克，不时发出哄笑声，这是他们离乡前的最后一次的快乐，也许以后他们要面对的是无尽的思乡之苦和生活的艰难。

    一个批着蓝色制服的男人捧着茶杯汲着拖鞋慢腾腾走出了发车室，“噗”地吐掉了嘴里的香烟，奋力吹响了发车的口哨，无力地挥了挥手里的小红旗。人群一哄而散，大家争相奔涌上了车，车内挥散不去的烟雾，伴随着一阵老人剧烈的咳嗽声，闷得无法呼吸。我靠窗坐下，看着乌黑油腻的车垫，乱哄哄的人群，心里异常烦躁地打开窗户。

    我侧身望着窗外，沿着河港边，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从高处下来，象铺了一层地毯，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芒。他不动声色地忽然将我的整个手掌握在手心里，紧紧裹着。

    我尽力想抽出，却发觉是徒劳的，也不再想做什么无谓的挣扎，象风筝一样飘了很久，忽然被紧紧抓住，心里又异常的温暖。

    原来时间久了，我还是需要被照顾，想要有个依靠的。我任由他十指相扣紧紧环绕，满足的幸福感充盈了我迷离的双眼，内心却有莫名的酸楚涌动，那个雨季的最后一夜，我也曾这样紧紧握住方舟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可最后却不得不松开。

    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方舟从我身边推开隔壁的小胖，顺势抹了一把鼻涕擦在他身上，然后很霸道地抓住我的手说，宝宝，做我的新娘吧。因为小胖老抢我的东西吃，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顺从地让方舟为我戴上用野花编织而成的“花冠”。很多年后，我还记得方舟靠近我时身上散发出的青草气息。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爸爸来接我去城里。外婆说，跟你爸爸走吧，他给你找了个新妈妈，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外婆老了。走的时候，我紧紧搂着外婆的脖子，久久不愿松开。

    方舟跟着我们的车子追出了很远，奋力挥动双手，等我啊，我一定会考到你的学校去的，等我啊，宝宝。我紧紧抓着他送给我的用草编织成的小狗，在心里默念一百遍。会的，我一定会等的，一直都是。

    五年后，方舟真的考来了我的学校。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高高的帅气的男孩站在学校的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朝我挥动双手，宝宝，宝宝，我来啦。秋日午后的阳光从浓密的树荫里泻下来，他满心欢喜地注视我，我的心里一片寂静，耳边却回荡着年少时坚定的承诺，宝宝，做我的新娘吧。

    十八岁的时候，方舟如愿考上了外省著名的一所大学，而我，整天沉溺于那些忧伤的文字，一再无视老师善意的劝告，老师说光有美丽的文字是不够的，先要考上大学才行啊。结果，在我收到出版社第一笔稿酬后我同时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和方舟每天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去图书馆了。

    那年的八月我们一 起去了邻近的小镇爬山，有个好听的名字，黄山。满山的茶园，郁郁葱葱，半山腰有个小水潭，不知道怎么会有水从山上泻下来，我无限欢喜地赤脚伸进水里，异常清凉和干净。

    我们一前一后爬山，不常说话，我始终抓住他的手。陡峭的山坡，危险的山道，我只是无声地跟在他后面，不让他看到我手臂上和小腿上被荆棘划破的的道道血痕和伤疤。

    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山顶，我们一起看着山脚下的村落，一起聆听呼呼的风声，还有身边流动的片片白云。我伸出手想抓住一些，半空中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异常怜惜地看着我的手臂，看着那些血痕，不再说话。那一刻，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以后，我都不会让你再受伤了，我保证。此后，我一直以为，我能够一直拥有如此沉重满足的幸福。

    高中毕业后我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了，我觉得我能够靠文字来养活我自己，有时，为了在百货商店看中的一套喜欢的衣服，不得不深夜赶稿，希望在别人买走之前我能将它买下。方舟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一直不能将那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定下来，我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正是一年里最长的雨季，外面下着瓢泼大雨，象是从天空中倒下来，要把整个城市吞噬。我光脚走在地板上，忽然一道很强的亮光打在窗户上，随即而来的是滚滚的雷声，笼罩着整座城市。又是一道很强的闪电“啪”地一声划破了夜空，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刚端起的水杯瞬间滑落在地。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方舟出车祸了，他们从方舟的手机上看到了我的号码。

    医生说他受了极重的内伤，恐怕熬不过今晚。我几乎没有勇气推开病房的那扇门，他闭着双眼，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透明的管子。我心碎到极点，恨不能把它们全部拔光。

    我跪在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有眼泪，只是静静看着他，我想抓住，紧紧抓住，眼前依稀又见十六岁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樱花树下那个高高的帅气的少年，一阵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耳边。

    方舟醒过来，握在我掌心里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我想我是懂的，我们十指环绕，不愿松手，“宝宝，我……”我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要想说的是什么，因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角滚落。我俯身上前，以吻封缄。

    整个晚上，我就那么握着他的手，我只想狠狠记住他的脸，希望他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能永远陪伴着我。

    凌晨一点的时候，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整个雨季也在那一刻结束。

    雪白的床单，映着他雪白的脸庞，只是他已不会笑，不再霸道地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宝宝，做我的新娘吧……我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宝宝，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了，等我啊，我要你嫁给我。日期是车祸的前天晚上。

    医生将他推走的那一刻，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又见八月

                                （六）

     你看，前面转个弯就到了，他抓住我的手起身准备离开，我收回视线，抽出自己的手，发现手心里都是粘湿的汗水。我慢慢地擦在了衣角，跟他下了车。                                            

    沿着河边宽阔的大道，我不动声色地跟在他后面，就象很多年前默默地跟在方舟后面一样。

    远远地，看见一幢陈旧的两层楼的小院，灰白的墙壁在周围光鲜的楼群里显得格外突兀，破旧不堪。

    门前种了绿油油的蔬菜，一只老猫趴在门口打盹。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是懒懒地睁开眼睛，嘴巴张了一下，打了个呵欠，就又侧过身昏昏睡去。也许对于它，我们和那些每天从它眼前路过的任何一个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路过，不会留恋。

    推开那扇铁门，里面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在院子的中央，旁边有一口井，井壁的周围布满了道道岁月的伤痕，触目惊心。我走向前，不由自主地探了探头，幽幽的井水一片漆黑，远远地我仿佛听见有嘶哑的声线传来，象在召唤着我，我心悸万分。

    平时我们也不大回来住，偶然周末回来看看，屋子里肯定蒙了一层的灰，乡下都这样，你来，让你受委屈了。他歉疚地看着我，心疼的眼光里有某种杀伤力。

    一直都习惯了他这样的口气，我们是在一个论坛上认识的，BBS上我象一条潜伏在深海的鱼，有时突兀地冒出水面，然后又沉下去，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只是一味地坚持我自己。

    只有他永远站在我这边，跟在我文章后面的帖子第一个总是他，不厌其烦地要求我每写一篇文章都要告诉他，他说想第一个知道。后来我终于从BBS上象露珠一样蒸发了，因为我发觉那里也同样充满了欲望和争吵，为了某些黑暗的利益，我也不再想起那些日子。

    因为想消失掉，所以消失。

    因为厌倦，所以厌倦。厌倦空虚，厌倦争吵。

    只有他固执地和我保持联系到现在，也许就是这份坚持，让我有理由来看他。

    你先去洗个澡吧，有热水的，房间不大住人，我要打扫出一间来让你住。

    打开笼头放了一浴缸的水，把自己放进去，慢慢地下沉，下沉，终于象一条寂寞的鱼深深沉入海底，一串串寂寞的泡泡浮出水面后，悄然没有了声息。彻底的寂静在心底慢慢盛放开来，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些明亮的记忆，秋日午后的阳光，樱花树下，俊朗的少年，雨夜临别时无声的落泪，我的胸膛象遭受了钝重的打击，一种疼痛从身体的最深处喷涌而出，撕扯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刺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那一刻，感觉我真的可以在这个陌生的小镇里默默地死去，象一朵颓败的花，悄然无声地坠落。

   恍惚中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我。我呼地一下从水底冒出来，疼痛潮水般慢慢褪却，打量光洁的四壁，昏暗的灯光下蒙了一层水雾，水池边的一只白瓷杯里斜插了一把散毛的牙刷，一条干巴巴的毛巾挂在钩子上发出陈腐的气息，不断地提醒我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

    他已在房间铺好床，是一床淡蓝的底色上面嵌了大朵碎花图案的床单，折叠整齐的被子上的花纹是一簇冷艳的牡丹，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诡异的光芒。

    这被子我就盖过一两次，被套是新做的，没用过，你还喜欢吧。

    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小小的一点温暖就会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面对他的付出，我还能说些什么，他整理我的文字，在每篇文章后都写出他的感受，和我讨论文字的细节，我不得不专门为他开了一个文件夹。但我很少回信给他，只是一味地接受，最近的一次我回了一段话给他，谢谢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告诉他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除了苍凉的文字。他说，我不要你的什么回报，只是没理由地喜欢你的文字，感受你的痛与不快乐，

    我想我再对他多说一个字，都显得太苍白无力，太矫揉做作。

又见八月

                                 （七）

  
    天色还早，我们出去转转吧，你会喜欢这里的。

    屋后是一条小河，河边几棵老树，弯弯曲曲的树枝一直探到河的中央。不远处有人在钓鱼，我靠在树下，眼睛一直盯着清清的河水，心里发慌，一阵眩晕。

    “嗵”的一声，方舟光着身子跳入了河里。宝宝，快来啊，我捉鱼给你吃，快回去拿个木盆来，你坐里面，我推你。我坐在晃晃悠悠的木盆里双手紧张地抠着盆边，宝宝，别不好意思，来，抓住我的一只手，长大了你要做我老婆的，哈哈……一转眼，他又不见了踪影，方舟，你在哪啊，别吓我啊，我想用力划水回到岸边，可是木盆只是在原地转圈，象要坠入无边的深渊，我惊恐万分，只能奋力地划啊划啊……

    我去挖竹笋了，你来不来啊，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一大片竹林，风吹得竹叶刷啦啦地作响，有点微凉。

    你看，还是自己家里种的竹笋又鲜又嫩，菜场里的怎么也不好吃。夏天我们还可以在河边种黄瓜，西红柿啊，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摘下来吃，你要愿意还能养两只大黄狗，只要你喜欢。他一边弯腰割竹笋，一边絮絮地说着，一阵风吹过，飘下大片的竹叶，象落了一地的雨，踩在脚底，空空地陷下去，竹叶破碎的声音，心脏突然下沉。            

    我从没想过这么多，也许若干年后，我真的可以安心坐在这里，看云卷云舒，黄昏日落。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田野里白雾蔼蔼，白天和黑夜的更替来得这样突然，在我还来不及细看的时候。

    蹲在河边洗脸，掬了一捧水，然后微微松开手指，细细的水流从指缝间流走，倒映的水光里看他替我轻轻拿下沾在头发上的树叶。他为我递上一条干毛巾，是我喜欢的素色。我贪婪地吮吸着周围淡淡的青草气息，把毛巾覆盖在脸上，久久不愿离开。

    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过方舟，我想仅仅因为他可以为我拿去发上的树叶我就可以安心地和他过一辈子，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会拒绝另一个男人一生会给他永久无私的关爱，诺言和深情。

    走廊里有风吹过，树叶发出细细碎碎声响，洗过的衣服被竹竿挑起，在风中轻轻摇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我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只好紧紧抱住双臂，身体蜷缩成一只猫的样子，以一种惯有的姿态渐渐入睡。

    半夜醒来，闻到空气中陈旧的气息，微光里散落在床头的衣服，一些旧家具的模糊的影子，提醒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侧耳倾听，又好似夜雨的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又昏昏地闭上眼睛，看到方舟拉着我的手，为我戴上花冠，仿佛又闻到了那些麦草的香气，这种气息陪伴了我很多年，长大以后，依然那样清晰，直到那个雨夜，我跪在床前，看他无声地落泪，无助地抓着我的手，那一刻，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笼罩了我们，我想触摸他，而他却离我越来越远……

    黑夜里我无声地落泪。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穿好衣服下楼，厨房里他早已起来做好早饭。

    睡的还好吧，也许刚来你不习惯，乡下就这个样子，附近只有一家卖油条的，我买了两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永远不厌其烦地为我做任何事，还要顾及我的喜忧，我真的无法面对这样的深情，也不能负担。

    手机突然传来一条短信息：妈妈病重，速回。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一个甘心为我无悔付出的人，这一生我永远无法偿还他们。虽然我只是在十岁的时候才和她生活在一起，她为了我也不再生育，惟恐不能很好地对待我，我一直生活在她无言的包容和深情里。为什么我总要在失去时才会想到珍惜。

    我知道你是不属于这里的，不属于我，我们中间永远隔着一个人，无法逾越，我很了解你。

    他忽然张开双臂，我无言地上前拥住了他，紧紧地抱着，久久地，带着无言的愧疚，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就此停留下来，迷离在他温暖的气息里，是那种成熟男子才会有的气息，让我可以平静、安心，以后的日子都可以不再逃离、漂泊。

    他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行李放好，递给我一些吃的东西，然后轻轻关上车门。

    隔着玻璃，看他无奈地挥了挥手。

    如果你想回来就告诉我。良久，又追问了一句，你会回来吗？

    无论对谁，有些人，有些事，原来只能在生命里稍做停留。有些人，有些事，完全忘记他们需要一生的时间，它和自己的愿望无关，只属于宿命。生命里有太多转瞬即逝的东西，有时还来不及回顾就已注定了悲欢离合。

    沉默了一分钟，用一种淡淡的口吻叫司机开车，不再回头。

    瞬间有泪滚落。

  

    （The end）

曼联瓷砖

[s:14]  [s:14]

蔚蓝天空

和以前的相比，这次楼主的文笔变成熟多了

又见八月

引用第8楼蔚蓝天空于2010-07-18 11:36发表的  :
和以前的相比，这次楼主的文笔变成熟多了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谢谢鼓励

枕边月光

无论对谁，有些人，有些事，原来只能在生命里稍做停留。有些人，有些事，完全忘记他们需要一生的时间，它和自己的愿望无关，只属于宿命。生命里有太多转瞬即逝的东西，有时还来不及回顾就已注定了悲欢离合。

秋果宝儿

楼主好文笔。

爱一道疤痕

让我想起那句话，回忆是条狗，追不上也撵不走[s:10]

如水冰凉

生命里有太多转瞬即逝的东西，有时还来不及回顾就已注定了悲欢离合。

淡含烟。

恩
其实谁不是呢
一直在路上
悲伤也好
欣喜也罢
不断行走

人生不过百年
幕起幕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