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耳、踏雪和小白

碧天如水

        金耳是条狗。它来我们家的时候一点也不认生。精瘦，全身黑亮，唯有双耳金黄。飞燕姑姑说就叫它金耳吧，这一提议得到全家齐声喝彩！淼和舟两个当即欢天喜地带它出去遛弯，边走还边叽叽喳喳喊道：“金耳！金耳！”

    撒欢是免不了的，草地上，石板小路旁，杂草丛生的河滩边，奶奶堂屋门前的泥地上……

    金耳主要跟淼和舟合得来，我那会体弱多病，而霜那会是小姑娘家家，不随他们到处野。

       欢乐的时光就这么过了大半年光景。

   　 有天金耳被神神秘秘地送到几条街那边的月姑姑家去了。几个小孩子问为什么，大人却讲不要问什么。小孩子们很孤单。金耳呢？

　    某天我下学回来，远远望见一个黑色的急促身影，近了些，分明瞧见双耳上明晃晃的金黄色。我大喊一声：“金耳！”淼、舟还有小妹妹霜于是呼啦一声全都围了过来。是金耳没错！

    　那天点着煤油灯晚饭时听大人们说，这小精灵，被送出几条街，怎么居然自己又找了回来? 难为它竟能自己寻了路找回来，这一路上多少车辆横冲直撞！爷爷说金耳聪明。我们都点头称是。

　    但是第二天我们上学去时，金耳又被送走了。这次是被蒙了眼睛，送到了几条街外的颖姑姑家。下学回家的孩子们见到空荡如也的房子也莫可奈何。

    　踏雪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踏雪也是一条狗。相比金耳接近半个大人的身量，踏雪算是小娃娃了。刚及成人半个膝盖高的踏雪，也是通体乌黑，全身毛茸茸的。最奇就在它的四个小爪爪，竟然雪白雪白。于是踏雪两字雅号就当仁不让地归它了。

　    踏雪很调皮，虽然个小，但是艺高狗胆大。它可以一窜就上了长条凳；转眼又见它从一米多高的窗台上纵身一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跳将下来，然后摇着尾巴若无其事地踱着方步走开。　

　    某天，当踏雪又在上演一场从窗台跃下的戏、在大家齐声惊呼“踏雪”时，霜却独独惊呼了一声“金耳！”我们齐齐转头，呆了——

    　门外，赫然站着的就是金耳！半个多月没见，一身的憔悴，腿上背上好似还有几道伤痕，脏了好多处。

　    是金耳！它千辛万苦又苦苦寻着回家的路，回来了！！

　    我们有些面面相觑，回头不安地望望踏雪，半晌才重转身带着丝愧疚迎上去喊“金耳”。可是金耳却一动不动，神情古怪。它仰起头定定地看了看踏雪半天，然后慢慢后退，后退，再望望我们，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连我们在后面齐声喊它的名字都不管。

　    他们说狗狗通人性，智商高，智力竟相当于三岁以上的小孩。这传闻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是金耳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颖姑姑家里人都忙，喝来斥去的，据说后来有一天它终于离开了颖姑姑家，而竟也没有再回我们的家。再后来，就这么消失了。

　    踏雪太闹，有天竟然上了高桌，玩闹中打翻了碗碟。奶奶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了。第二天踏雪就被小叔叔以４０元的价卖给了一个过路的不知什么人。后来淼、舟都随父母住回了他们自己的家。小妹妹霜也被她的亲生父母寻了回去——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只剩下我。

       一个夏日，一个安静雪白的小家伙被牵到我身边。大叔叔说，它就叫小白好不好？我沉默地点点头。解开脖子上的绳环，手轻轻地抚着它的背，我叫了声：“小白。”小白温柔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小白跟着我离家走了十几米，我说：“小白，你家去呆着吧。我下了学就回来。”小白就一直站着目送我远去、转弯、离开。下午下了学走向家，远远望见小白正趴在屋门前一动不动。我就大喊一声：“小白！”小白立刻竖起耳朵朝我这边望，一弓身，如一道白色闪电刹那间就来到我身边。我摸摸它的小脑袋，它摇摇尾巴，夕阳下我们一齐拖着长长的身影回家。

      放假的时候我们就常坐在树荫下。我打开一本厚厚的书慢慢翻来看，小白则偶尔起身追着不知名的什么蝶儿蜂儿玩，但并不追远，复又回到我身边趴下。那时的阳光温暖，微风轻轻拂起我额前的发。我们就这一样一呆就是一下午。

      那时隔壁的三朵金花常常到我家来玩。老大瑜，老二瓒，老三琊。老二瓒与我同岁，和我并不要好。老大瑜比我高两年级，却于读书写字上常要我教，虽胖且笨，心眼却比另两个妹妹要好，也是三姐妹中和我最好的那个。有天我们就到屋门口马路对面的绿灌木丛中捉蜻蜒。——我们家住河边，那时还没有建江源大桥，更没有河堤防护栏。出了门是马路，马路过去的下面是个好高的坡，大约总有十来米。坡下面就是窄的河滩，河滩再过去，渌江河水长年累月静静地流。——那天刘家的三千金羞羞涩涩来约我一块到马路边捉蜻蜓。我身量高，她们全都够不着，于是捉蜻蜓的重任就在我身。我微微蹲下，探出身去。我记得那时瑜在我的右边抓住我的右手，琊在我的左边，老二瓒就在我的身后。眼看我的手就要够着那只蜻蜒的时候，猛然后面有人将我后背一推，我整个人就翻了下去。在那片混乱模糊中耳边只听得杂七杂八的声音在喊“凡哥儿掉到河里去啦！”再就是小白一声比一声紧迫的汪汪声狂叫。我自幼水边长大，虽然游泳不行，但潜水屏气却是从小练的童子功。我喝了几大口水，牢牢紧闭鼻息，身子随着河水一沉一浮，心里想，“听天由命吧！”就在我打算放弃时，一声哗啦异响耳边响起，我用力睁眼一看，一团白色的物体快速向我挪来，一下就咬住我的衫往岸边拖。我喃喃地叫了声：“小白！”，然后就和它一起筋疲力尽地躺在河滩上，微笑着模模糊糊看见远远气急败坏跑过来救我的小叔叔。小叔叔冲到我身边，先照我脸上扇了两巴掌——据说对落水救起的都得这样，怕于水中吓昏了，让清醒清醒，必须要打的。——然后把我往肩膀上扛起来带回家。我转头望着紧跟身后一身湿漉漉的小白感动得想哭。心想，小白，所谓生死相依、天长地久，莫过于此吧……

      从此小白真真正正地走进了我心里。渐渐地，我又开始活泼起来，脸上也有了红润。他们说淘气顽皮是孩童的天性，这话是不假的。我开始渐渐跟邻家的大孩子小孩子们一块玩玩闹闹，追追打打，不亦乐乎。但是我家是住在的马路边的，马路边呵……虽然那一幕我至今想起来还会发抖，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上午—— 那是我和小白永远分离的那一刻。

     那天是放假，上午我们一群孩子们照例又在屋前的马路上玩。照例又轮到我来负责追小朋友，追上谁我就赢了，然后换他/她来追我们。我太想赢了！远远汽车鸣着喇叭过来我没觉到，小白汪汪警叫我也没觉到，满心里只有抓住一个小朋友我就赢了。突然我被猛地一撞飞到了路边，一阵刺耳的急刹声在耳边想起。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一切声响。我茫茫然地爬起来，看见面前一辆大卡车，车轮下我的小白微微地抖着，明晃晃的阳光下，红的鲜血分外刺眼。我脑袋中轰地一声巨响，眼前立刻一黑。

     醒过来时已是傍晚。

    醒来时我异常地清醒。只是躺着一言不发，任泪水默默地流，止也止不住。——大约就是从那年那月起我习惯了无声地流泪。我开始懂得了愈是深的哀痛，愈是安静得出奇。

     爷爷走过来，端着一碗汤，说：“凡啊，一天都没吃饭了，吃点吧。”

     我说我不吃啊，我不饿。但爷爷说再哭也没用，还是身体要紧。于是我只好默默地坐起来，接过碗喝了一口汤。转而纳闷地问爷爷：“这是什么肉汤？”——要知道那时家里穷，难得吃上一顿肉的。—— 爷爷说就是狗肉啊。我大叫一声，搜肠刮肚地吐，一直吐，吐到最后再无可吐时，已是泪流满面。

     从此以后我再不吃狗肉。

     从此以后我不再养小动物。

     金耳啊，当年是我们一齐负了你吧？踏雪，你是如此的顽皮，但又是如此的可爱，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吧？而小白，我的小白啊……早知都是分离，宁愿当初就不曾拥有。也许它们不懂也不曾怪过我，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曾跟一个人说过我很少写日志。读别人的故事，伤自己的心。我不愿回忆，更不愿将伤心带给读文的人。现在我打上面的一串字，我的手都是发着抖的。但是我违背了我的执着，我今天写了，并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尝试了再养一种小动物。原因只在于当小妹妹把这几只小小精灵带回家时，我别无选择。原因只在于，当我不知从何处去找这几只小精灵的吃食时，我，不知哪根筋搭错，就愣愣地向一个人开了口求助。——我以为，这东西很好找；我以为，即使这东西不好找也可以几句话打发我了事。我没有想到去找到它要连累别人走那么远的路，淋这么多雨——第一次要淋雨，全身湿透。最后一次带我去寻，仍要淋雨，全身湿透。我没有想到，这个人不愿用几句“没找到如何如何”的话打发我。她说，这叫“说话算话”。 事是小事，但我没想到如今竟还真有这样实心眼的笨人！夜来回想的时候忍不住湿了眼眶——有感动，有畏惧，有欢喜，有意外，有百感交集。当看惯了虚情和假意后，如今这样实心眼的“说话算话”我怕，在防备得太久的心面前，它显得太过珍贵，太过美好。而越美好就越害怕得到。如同当年我失去金耳、踏雪和小白之后，含泪微笑着远远欣赏的世间的一切美好一样——这世间所有的一切美好都是那么美好，在它们都不属于我的时候。

     我是懦弱的吧？回忆到了这里，忽然想问一问，到底你喜欢的，应该是感性的好，还是理性的好？心里这样一问，转而又觉得有些哑然失笑。是感性些好也好，理性些好也好，答案都没有什么意义。对于我而言，我是不会因为别人喜欢什么、或者假装喜欢什么，我就也会去喜欢什么的。我愿我就是我，如你所曾感受的那样——安静、纯粹、朴素，心向最灿烂的阳光，静默致敬。

西西

读别人的故事，伤自己的心。昨儿水水发了这篇文章我就第一时间看到了，看到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再进来看一看，忍不住问句，为啥要把金耳送走啊？

云韵

好久不见楼主。。问候。
看完，免不了的沉思。时间愈久，情感愈浓烈。

凤飞舞

狗是通人性的，久了，感情很深
记住美好的，祝福已经失去的

表情微凉°

很感动

糊涂一世

很是深情的文字，我很耐心的看完的，其实由不得我不耐心，只是被不知不觉的带进了作者的那片世界里的，然后渐渐沉入，金耳的离去，小白的离去，都牵动着我粗壮的神经，我以为我不会再轻易感动，看到那处，内心还是隐隐的痛，好喜欢那句，越是珍贵的越是害怕得到，确实，在我情窦初开时，对于爱情我也是如此，只是那时不知道有这样的总结！问好，朋友！

赖宝

金耳应该是公的，然后被人家借过去播种。狗是不能上餐桌的，踏雪恃宠而骄坏了规矩，活该被卖掉，只有尊贵的猫咪上台可以接受。那个和楼主并不要好的刘家二千金，就算不喜欢楼主，应该也不是有意请凡哥儿下河洗澡的。楼主是感情细腻的多愁善感的，也是狡谐的。江源大桥吗？又近了呢。

赖宝

狡黠，谢谢

laoma

是啊，被推入水的事最好是说明白了的（既然你已经写到了这些细节），这关系到事情的性质，难道你也只是在猜测而不确定？当然，文字很美。